禾骨的黄色大脑

Leave me alone.

二律背反(十九)

26

 

如果看见一名法医即使顶着黑眼圈仍然兴致冲冲地来上班,通常都意味着好消息,尤其是有助于破案的关键线索。这是宫野志保在犯罪研究院实习将近一年后收获的心得。

 

 

“早上好,埃利什医生。”她向走进办公室的法医打招呼道。

“宫野你来啦。考试感觉怎么样?”爱尔兰将围巾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当然没问题。”助手自信地浅笑着,将一份文件放到他的桌上,“这是化验室那边刚刚送来的,还抱怨说你不付他们加班费也得请他们去喝一杯。是前天那起坠落案的报告吗?我还以为已经结案了。”

“啊,稍微有些疑点没弄清楚。”爱尔兰翻看着报告说,“泰勒哪去了?你请假不在的时候我找他过来帮忙,他也参与了那件案子的解剖。”

“泰勒先生的话,今天好像不当班。”宫野志保回答,“不过他已经把跟这件案子的相关材料都转给我了。”

“没事,反正我只是想跟他一起确认影像内容,不在倒也不打紧。”爱尔兰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不枉费我熬了整整一天半,总算找着分界点了。”

“你是指布朗的惯用手出现问题的时间点吗?”宫野志保凑上前问。

“没错。”爱尔兰点了点头,开始播放影像。

 

 

 

 

电脑上重复播放的是一段布朗和他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参加某场派对的影像。当他的妻子将香槟酒杯递过去时,布朗伸出右手却没有拿稳,失手将酒杯摔碎,而他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爱尔兰按下暂停键,指着画面说:“看到了吗?这个视频是去年十月在新西兰拍的,也就是在他去阿根廷跳伞前发生的事,说明布朗的右手出现问题并不是因为感染了绦虫,他的脊柱神经损伤也不是由幼虫囊肿引起的。”

助手问:“那是什么?” 

爱尔兰晃了晃手中的文件道:“抱着相同的疑问,今天早上我拜托实验室化验了他的血液,还检测了他体内的磷酸肌酸激酶指数,结果异常的高,超过每升 1000 单位,这证实了我的猜想。卢卡斯·布朗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

宫野志保问:“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

爱尔兰点点头解释道:“对,这种疾病很可怕,患者早期只会感到轻微的无力或疲惫,但是逐渐会发展为全身肌肉萎缩以及吞咽困难,最终导致全身瘫痪和死亡。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患者的意识通常是清醒的。”

宫野志保皱着眉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吗?”

爱尔兰遗憾地说:“没错。这种疾病从早期到末期快则一年慢则数十年,而且目前没有治愈的可能,保守治疗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对于极限运动爱好者来说就像是一场绝望的噩梦吧。”

宫野志保咬了咬嘴唇:“那他会不会……”

 

 

突然,爱尔兰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负责坠楼案的警官打来的。

对方有些激动地说:“雷文先生,你猜的果然没错,卢卡斯·布朗确实瞒着家人在医院进行渐冻症的治疗,这点我们已经从主治医生那里确认了。虽然他的症状还属于早期,但无法预测究竟何时会突然恶化。”

爱尔兰说:“这么看来,并非意外的可能性非常大。”

对方又说:“而且我们还查到他在半年前购买了高额的意外险,受益人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想想也是,如果最后必须面对瘫痪在床的结果,任何极限运动者都会崩溃吧,布朗或许也不想因此拖累家人,所以才想利用自杀伪造成意外好获取那笔保险费吧。”

爱尔兰稍稍停顿了片刻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对方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于是问:“雷文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爱尔兰立刻回答:“嗯?不,没什么问题,剩下的就交给警方负责了,最新的报告我之后会转交给你跟进的,再联系。”

站在一旁的宫野志保感到诧异,因为她没有同往常一样在法医的脸上看见因为找到真相而放松的表情,相反,他愣愣地握着手机,眼神游移,像是在回忆什么非常重要却被忽视了的细节。

 

 

“埃利什医生,有什么不对吗?”她走上前询问。

“……宫野,还记得我之前推测裴秀硕落水后没有挣扎的原因吗?”爱尔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也不太坚定。

“你说可能是有人向其体内注射了某种药物致使其昏迷。”助手回答。

“可如果他根本就没有昏迷呢?如果他只是无法动弹呢?”爱尔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翻出还躺在抽屉里的那份报告。

“医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宫野志保不解地摇摇头。

“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那就是为什么裴秀硕体内的各项指标,数值全在正常范围。即使药物由于新陈代谢被分解,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可我们依然找不到任何疑点,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的。”爱尔兰将化验单摊开,双手撑着桌角自言自语般地说。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宫野志保看着报告中的数据问。

“让我再想想。”爱尔兰攥着报告来回踱步,重新整理思绪。

 

 

 “……我或许搞错了方向。”半晌,他开口道。

 

 

法医自责地捶着桌面抱怨:“之前我以为死者溺水后毫无挣扎是因为处在麻醉状态,却忽视了另一种可能的存在。直到卢卡斯·布朗的案子提醒了我,渐冻症晚期的患者虽然还保持着意识,可是大多数都处于全身麻痹的状态。” 

宫野志保问:“麻醉和麻痹?两者感觉很相似。”

爱尔兰回答:“正因为相似才造成了盲点。我一直拘泥于各种麻醉剂的检测,却忘了要使被害人无法动弹,骨骼肌松弛剂也拥有类似的效果!而且产生这两种效果的药物是不同的,需要检测的残留物或附产品也是不同的,这就导致报告结果容易出现遗漏和偏差,或许也是数值完全正常的原因。”

宫野志保问:“骨骼肌松弛剂?就是全麻手术中会用到的?”

爱尔兰回答:“对,这种药物能够阻滞神经肌肉,只令骨骼肌麻痹而不产生麻醉作用,在手术过程中可以使患者保持神志和感觉,避免麻醉带来的遗忘风险,算是一种新型全麻药吧,对剂量的控制要求极高,稍有差池可能使患者窒息。该死,明明以前读到过类似的案例,我竟然没想到!特别是其中的一种,琥珀胆碱,在人体内一旦被分解就很难再检测到了!”

宫野志保提议:“裴秀硕的尸体目前还在停尸间,我们可以二次解剖,再找找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爱尔兰不赞同助手的建议:“可能性不大。既然能想到用骨骼肌松弛剂替代麻醉剂,说明凶手十分狡猾和谨慎,不会轻易留下破绽的。”

宫野志保有些沮丧:“真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不,或许还来得及!抱歉,我现在要出去一趟,麻烦你赶快把裴秀硕的肾脏切片拿去化验室,让他们再查一次,看看有没有这个!”爱尔兰思考片刻,从桌上撕了张便签纸,写下一串化学式交给助手。

“这是什么?”宫野志保接过纸片问。

“检验是否有琥珀胆碱存在过的唯一具有可追溯性的成分,结果一出来就通知我!”说完,爱尔兰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27

 

刚走下研究院外的楼梯,爱尔兰就被人从旁叫住,他转过头,发现是之前在墓园见过的那名戴着针织帽的探员。

对方原先靠着栏杆,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

爱尔兰忍不住腹诽:敢情联邦调查局的人很闲不成?

 

 

“我记得你是……”他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对方姓名。

“中午好,我是赤井秀一。”针织帽男人亮了下证件说道。

“中午好。你找我什么事啊?”爱尔兰狐疑地看着这名探员。

“可否占用你一点时间,有些问题想请教。”赤井秀一说着跟詹姆士·布莱克说过的相同的话,只是嗓音更为低沉,语调更为平稳。

“最好……不要,我赶时间。”爱尔兰冷淡地说道,打算直接离开。

“一刻钟就行,这些问题对我们非常重要。”赤井秀一稍稍挡住他的去路。

“……希望真的只要一刻钟吧。”轻声叹了口气,爱尔兰妥协道。

 

 

二人走进街边一家露天咖啡馆,待服务员送上两杯清水后才开始交谈。

赤井秀一问:“你确定跟枡山仁以前真的没见过?”

爱尔兰有些不悦:“这个问题我在墓园的时候已经回答过了。我跟枡山先生并不认识,葬礼那天是初次见面。还有他到底是不是嫌疑人啊?据我所知,他在那两起案子发生时都有不在场证明。”

赤井秀一又问:“会不会其实见过,只是医生你不记得了?”

爱尔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赤井秀一犹豫片刻开口道:“十二年前的冬天你遭遇了一场事故,是吗?”

爱尔兰全身一颤,警觉地握住桌上的水杯:“你到底想问什么?”

赤井秀一没理会他的不满,接着说道:“在那场事故中,包括你的双亲在内一共有五人罹难,除肇事司机和一名乘客因为撞击当场死亡外,其余几人都因为伤势过重在救护车赶到前就相继去世了,而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爱尔兰突然感到胸闷,用力握紧玻璃杯:“住口……”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联邦调查局的人总要问些毫不相干的问题?当然他们一向如此,官僚的阴谋论者。就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意外或巧合,所有的人跟事都能合理地牵上线连成网,给出合理的解释。

不行,在这些人面前,他总是无法很好地保持理性。

 

 

鼓膜嗡嗡作响,前额两侧隐隐作痛。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是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天,稀松平常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个瞬间发生的一切。

他听见轮胎在路面上打滑时发出的摩擦声,坚硬的车体相互碰撞时玻璃被震得粉碎的声音,还有父亲与母亲的惊呼声……

全都是破碎的记忆,一片漆黑,没有画面,只听得到声音。

 

 

「死……不能……」

 

是谁?这是谁的声音?

他想不起来。

 

 

爱尔兰闭着眼睛,呼吸急促而紊乱:“够了,别再说了……”

他想拨开脑海里那片混沌的黑暗,可每当他试图抓住黑暗后忽闪的那些画面时,头疼的感觉就愈发严重,他几乎快要听不清赤井秀一说的话。

 

 

“由于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暂时关闭,没能记录下事故的全程。所以只有你能告诉我们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赤井秀一正要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够了!我让你别再说了!”爱尔兰强硬地打断道,“开什么玩笑?要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是你们才该告诉我到底在查些什么啊!既然所有人都说是场意外那就是场意外,为什么你们还要介入?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句无可奉告?我的事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气氛落到冰点,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忍不住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瞄了几眼。

赤井秀一的神情毫无变化,依然平静地说:“医生,我明白我说的话会触及到你非常痛苦的往事,可我还是想请你继续听下去。”

爱尔兰怒极反笑:“不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他倏地起身,却突然感到一阵自上而下的眩晕,伴随着耳鸣和视线模糊,平衡感的缺失令他只好撑着桌角坐下,希望这一突发症状能有所缓解。

然而不舒服的感觉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连心跳都开始紊乱。爱尔兰顾不上有外人在场,喘着气从上衣的内侧袋里摸出一只黄色药瓶,倒出几颗白色的药丸,没有过水就直接囫囵吞下。

一般他不在家以外的地方吃药,因为难免会有异样的目光。

赤井秀一离开座位走到法医身旁,给他重新倒了杯水:“雷文医生,你……”

爱尔兰抬手拒绝:“只是一般的安定片而已。”

 

 

几分钟后,爱尔兰的心跳和呼吸终于恢复正常。

看到对方已经冷静下来,赤井秀一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他面前。

 

 

“非常抱歉,医生,因为诸多限制,我不能将正在调查的内容告诉你,这点请理解。”赤井秀一稍稍停顿,继续说道,“但是,你遭遇的事故已经过去十二年,联邦调查局也早就停止追查,我认为你有权知道其中的隐情。”

“隐情?”爱尔兰翻开报告,转头看向针织帽男人,“怎么回事?”

“虽然以重大交通意外结案,可实际上,那起车祸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涉及一件事先策划的谋杀。”赤井秀一说,“这并非美国警方的失职,只是掌握的情报不同罢了。而且,即便有联邦调查局的介入,最终也只能定性为意外。”

“你说什么?!”爱尔兰的表情由戒备转为震惊。

“目标对象应该是那名在撞击中当场死亡的男性。”赤井秀一指着一张照片说,“他曾是联邦调查局计划秘密抓捕的对象,涉嫌军火走私、人口贩卖、绑架谋杀等多项指控。面对足以判其极刑的证据,对方提出以某个情报为条件,要求转作污点证人并得到庇护。联邦调查局高层怀疑情报的真实性故而没有立刻答应,可是不久,那个男人就因车祸丧生,情报的内容至今不明。”

“等、等等,你慢点,所以那什么,他是遭人灭口?黑吃黑?”意想不到的信息令爱尔兰一时难以接受,“最初的相撞根本不是因为雨雪打滑?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我的家人也只是不巧卷入了这场谋杀?”

“是的。你们遭遇的不幸,确实只是意外。这点联邦调查局的结论跟警方的判断一致。”赤井秀一回答,“但还有一点并不一致。”

“是什么?”爱尔兰问。

“联邦调查局怀疑是多人作案,肇事司机只是棋子,背后的主谋一定在远处观察。然而由于缺乏目击者,这个结论只能算是假设。”赤井秀一说,“车祸发生后,主谋者及其同伙走进现场查看目标的状况,确保计划成功。为了伪装成普通事故,他们无法轻易对其他人下手,因此你逃过一劫。而作为唯一幸存者的你极有可能目睹了一切。”

“你的意思是……”爱尔兰迟疑地看着对方。

“在你遗忘的记忆里,或许存在着关键的线索。”赤井秀一回答道。

 

 

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爱尔兰缓缓开口,脸上露出苦涩的神情,“这是对我失忆原因的诊断。赤井先生,我相信你也十分清楚,那并不是单靠催眠或心理治疗就能改善的,有些人可能被治愈,而有些人则可能加速恶化。”

“是的,我知道。”

“或许会造成其他记忆的丧失……说实话,我并不想冒险。”

“……好的,我明白了。”赤井秀一在纸杯垫上写下一串号码,“我不想逼迫医生你回想,但如果有想起什么的话,希望你能打给我。” 

“……抱歉,我还有事,如果没什么别的要说,我就先走了。”爱尔兰起身离开,声音听上去有些恍惚。

 

 

“这是我个人的建议。”目送法医离开前,赤井秀一对他说,“医生,请不太信任枡山仁,那个男人远比你想象得要危险。”

 

 

爱尔兰只是淡淡地回望了一眼,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评论(2)
热度(1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禾骨的黄色大脑 | Powered by LOFTER